“那周岁时,政老爷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爷便不喜欢,说他将来是酒色之徒。因此便不甚爱惜。”
这是《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演说荣国府”时,对贾宝玉的一段描述。正是这段描述让很多人对贾宝玉产生了极为深刻的第一印象,也是这次测试活动让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了挥之不去的“刻板印象”。
不幸的是,宝玉长到十几岁时,果然厌恶男人,钟情脂粉钗环,喜欢跟姊妹们混在一起。他还常说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这是什么测试活动?竟然真的就能预言人未来的性情和志趣?
这种活动称之为“抓周”或“试儿”,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民间习俗,现在我国很多地方还保留着这项传统民俗。就是在儿女周岁时,陈列各种物品,听任孩子抓拿,以此预测其将来的性情、志向和爱好。《颜氏家训·风操篇》说:“江南风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试儿。”这里的“一期”,就是指一年,一周岁。
试儿的时候,亲表还要来相聚宴饮祝贺,是小儿出生后一个隆重的仪礼。可以想见,“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贾府要给公子哥举行“抓周”仪式,周围一定聚拢着不少亲朋故旧。此刻的贾政,一定希望自己的儿子一把能抓着官印、笔墨,或书籍之类的东西,用来证明这个孩子未来前途远大。没想到,这个人人都以为贵不可言的衔玉公子,却什么都不抓,专挑女人用的脂粉钗环拿。这一天,作为父亲,贾政一定气得要死,觉得脸面无存,只有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失望和尴尬。
在这里,我想起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时我十岁,一个妹妹八岁,另一个妹妹只有一岁。就在这个小妹周岁生日那天,我们家也为她举行了一个抓周的活动。这个活动是在奶奶的带领下进行的。我们一大群小孩子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东西都摆到一张桌子上,然后把小妹妹领到桌子旁。正要让她抓时,奶奶说:“等一下!”然后她就到厨房拿出来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放在桌子中间。小妹的眼睛就完全被那个冒着热气的馒头所吸引。她慢慢地挪动身体,停在一个她认为合适的位置,就举起小手抓向那个热馒头。一下子,我们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小妹便抬起头,把我们看了一圈,然后就改变了自己的选择,抓了馒头旁边一个手表。自此,我们便说这个孩子将来一定很有钱,很富贵。因为那时候在农村戴手表的人还不多。
之后,我和大妹就追问奶奶:我们俩当年抓的是什么呢?奶奶就笑着对我说:“你抓的是一本书,丫头抓的是一支钢笔。你俩都是念书的料,将来都是读书人”。我和大妹高兴极了,而且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我研究生毕业的那个暑假,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一天晚上,我和母亲聊起小时侯抓周的事,便对她说“我小时候抓的是书,一口气就念了20多年书;大妹抓的笔,也念到大学毕业了。抓周测志还挺准的。”那时,奶奶已经过世很多年了。母亲听我这样说,便笑了。我不解地问她笑什么。她才说出了实情:“其实,你们俩当年抓的都是热馒头。”
可以看出,其实“抓周测志”并没有多少科学道理。刚满一周岁的婴儿性情未定、万事不懂,他在花花绿绿、玲琅满目的物品中,对其中的某一个“情有独钟”,更多的是一种随意和偶然的行为,并不具有预示未来发展的价值,也很难说这个物品就和孩子今后的命运、志向、职业有什么必然关联。因为,有很多物品本身并没有明确的指向,它的“语言”和意义完全要靠人为的赋予,而这种意义赋予也常常是不同的,甚至是矛盾的。
比如,婴儿抓了一把刀,预示着什么?是横刀立马的大将,还是持刀行凶的歹徒?婴儿抓了一个扫把,预示着什么?是横扫天下的大人物,还是打扫街道的清洁工?如果要追问我和妹妹当年抓的是馒头预示着什么?有人可能会说是饭桶饭袋,但也有人可能会说是衣食无忧。可见,对抓周进行简单的预言对应,就像查看《周公解梦》一样,娱乐价值远大于实际价值。
然而,有人可能会说,婴儿有婴儿的世界,他们的世界不同于成人的世界。他们倾向于某物,一定有某种先天的成分存在,不能完全忽视。即使这种说法有儿童心理学的依据,我们也只能说,抓周的测试价值只在婴儿的当时,而不能就此预言或决定他的一生。因为,人是万物中最复杂、最活泼的生物,人永远在成长变化当中。另外,教育使人成为人。一岁的婴儿,还没真正接受过教育,只是形成中的“人”,还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人”,焉知他长大后不会是另一番情形。
白居易有诗云:“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对人的成长和未来,不能尽早尽快地下结论。因为人的成长和成材都有一个较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往往充满着波折与偏差。所以,作为教育者,切不可以孩子成长中的某一个事件为其定位和“贴标签”:偶尔考试不及格,决不能就认定不是读书的料;偶尔偷了一次东西,也决不能给孩子贴上“贼”的标签。当然,另一方面也决不能因为孩子物理竞赛得了一次奖,就认为将来会成为物理学家;不能因为孩子一首歌唱得好,就认为将来能当歌星。
如果说,贾宝玉当年抓周的结果是一种过错和耻辱,那也只能代表一周岁时的贾宝玉,只能代表过去的贾宝玉,而这也只是其成长中的一个事件,贾政因此就认定他“将来是酒色之徒”,给他贴上这个标签,是缺乏教育依据的。甚至可以说,贾宝玉长大后真的亲近女性、热衷脂粉,在一定程度上,是和这个标签有关的。
蒋勋说,抓周“是华人社会可怕的习俗,一个一岁的孩子,懵懵懂懂,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要表演出未来一生的成就结果。”我并不觉得这个习俗本身是可怕的,因为在本质上,它的仪式价值就远大于功能价值。真正可怕的是像贾政那样据此就给孩子贴一个负面的标签,然后在漫长的成长中,这个标签在潜意识中逐渐发挥出了“标签效应”,而孩子也在无形中朝着这个标签发展。
如果说,贾政不自觉地用自己的儿子宝玉做了一次负面的“标签效应”的教育试验,那么,下面这位心理学家就用一群孩子做了一次正面的“标签效应”的教育试验。
1968年,美国著名心理学家罗森塔尔和他的助手们来到一所小学,说是进行7项试验。他们从一至六年级各选了三个班级,对18各班的学生进行了“未来发展趋势测验”。之后,罗森塔尔以赞赏的口吻将一份“最有发展前途者”的名单交给校长和相关老师,并叮嘱务必保密,以免影响试验的正确性。8个月后,罗森塔尔对这些学生进行复试,结果奇迹出现了:凡是上了名单的学生,个个成绩有了较大的进步,且性格活泼开朗,自信心强,求知欲旺盛,更乐于和人打交道。当大家都赞叹这项试验时,罗森塔尔才对老师们说出了实情:其实他对名单上的学生一点也不了解,这些学生是他随意挑选出来的。这就是教育心理学史上著名的“罗森塔尔效应”,也叫“标签效应”。
为什么谎言会成真?为什么“标签效应”会发挥作用?因为罗森塔尔是著名的心理学教授,他在大家心中有很高的权威性。校长和老师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这份名单对老师们产生了暗示,影响了老师们对这些学生的期望和评价。这些积极的期望和评价通过老师日常的情感、语言和行为传递给了学生,也让学生自己感受到了这种期望,认为自己是聪明的、有前途的,从而提高了自信心,也提高了对自己的要求,最终逐渐朝着心理学家贴的“最有发展前途者”的标签发展。
现在想来,当年在我奶奶那里,我和大妹就是罗森塔尔教授名单上的学生,而且奶奶还把这个信息和她的期望清楚地传递给了我们。事实上,就在十岁那年从奶奶处得知自己“抓周”抓的是一本书后,我就想,读书人一定是爱学习的人。所以,我就把自己搞成了爱学习的样子。甚至,一个人在家里玩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进来,也赶紧拿出书,装作一副在看书的样子。然后,就得到了别人的赞扬:“真是个爱看书的孩子。”我这种略带欺骗性质的行为持续了几年后,竟然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学习和阅读,成绩也逐渐好了起来。可见,“抓周”真实抓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它变成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教育契机,如何让它发挥出“标签效应”的正向价值来。
关于“标签效应”是如何发挥教育预言价值的,有人给出了三个步骤:先定为,再装为,后变为。
比如,我们希望孩子是个爱学习的人。就可以用这三个步骤来实现:
先定为:用尽一切方式说孩子是爱学习的。对孩子说他是爱学习的好孩子。对别人说他是爱学习的好孩子。平时就把他当作是爱学习的好孩子对待。就是说给孩子先贴一个“爱学习”的标签。
再装为:孩子刚开始的时候,可能对你说的话不一定相信,但是当他经常听到别人把他当作爱学习的榜样宣传时,他就可能会去尝试一下爱学习的感觉。一旦孩子有任何爱学习的表现,立即会得到他人的肯定:他果然是个爱学习的孩子。那这个孩子就会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得爱学习,即使不是真的爱学习,他装也得装成爱学习的样子。周围说他爱学习的人越多,他装的范围越广;他周围说他爱学习的人坚持越长时间,他装的时间就越久。
后变为:当这个孩子经常装成爱学习的样子,慢慢的就形成了一种习惯。他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爱学习是他本来就有的状态,于是他真的成为爱学习的好孩子了。
就是说,想让孩子变成什么样的人,就一定要先以他是什么样的人来对待他。
其实,关于“装出爱读书的样子”这事,在《红楼梦》中也有涉及。第十九回,袭人假意跟宝玉说,她家人要把她赎回去。宝玉不愿意,袭人便跟宝玉“约法三章”。袭人说的第二件事,就是“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叫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
可惜,袭人对宝玉的影响力毕竟有限,宝玉为留袭人而满口答应的三件事,最后一件也没有兑现。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即使宝玉听了袭人的话,装出喜读书的样子,也会因为缺乏第一步“先定为”这个深层的动力而不能长久,因为贾政早给了他一个挥之不去的标签——酒色之徒,而且后来还不断强化这个标签。
比如,第二十三回,当宝玉在贾政面前说了袭人名字的来历,是源于“花气袭人知昼暖”这句诗时,父亲贾政就立马责骂道:“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诗上做工夫。”“可见”二字何意?就是在潜意识中印证自己早先给宝玉的那个标签。
既不愿看到宝玉朝着自己给的那个标签发展,却又在有意无意地强化这个标签。这是作为父亲的贾政,在儿子教育方面的一大悲哀。
假如宝玉生活在今天,假如宝玉抓的依然是“脂粉钗环”,那么,我们如何让这个“抓周”事件成为一个正向的“标签”和有积极意义的教育契机呢?
一种选择是像我的奶奶和罗森塔尔教授那样编出一个“善意的谎言”;另一种选择就是对“脂粉钗环”重新解读,赋予它不同于“酒色之徒”的另一种意义。比如,郑万钟在《漫说红楼话教育》一书中就说,“我们作为教师、作为家长的,何不设想他今后会成为开发美容化妆品或经营金属饰物的企业家之类的人物呢!何不让他受完义务教育后学一点精细化工、工艺制作、经营之道呢?”这虽是一种突发奇想,却有积极的启发意义。
作者:凤栖君 来源:凤凰国学